编者按:
为研究农作物种子多样性保护情况,摄影师秋笔用一年多时间,走访了中国六省十二个传统农耕村落,挖掘种子传承背后的故事,记录下一幅幅动人心弦的民俗图画……


粮食问题是如今人类面临的重大问题之一,杂交化、转基因化成为了当前农作物种子发展的趋势,然而如果仅有杂交品种,对粮食生产来说并不算“好事”。保留传统种子,不仅可以在以后若遇天灾人祸时使种植者有所“备份”和补救余地,也能为未来农作物的育种和栽培提供更多可能。毫不夸张地说,保护种子的多样性就是在为人类的未来“买保险”。而保护种子多样性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原始、自然的办法——播厥百谷,藏种于民。在中国这片辽阔的土地上,种子的生长传承与人类的血脉相承正同时进行着。顺天应时,躬耕大地,是数千年华夏文明、浩浩历史长河中流淌不止的农耕智慧。
过去的一年多时间,我辗转于中国六省十二个传统农耕村落,记录下当地农人对传统文化、种子文化的理解与信仰。在我的行摄“足迹”里,有见证了八千年农耕文明的粟米黄,亦有江南水乡的稻花香;有加泽大山深处的摩梭人家,亦有为“旱作梯田”奉献过青春的留守老人。
扛着脚架,背着相机,走遍这些村落,不只为铭记一颗种子的生命“历程”,更为了留下农耕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这些村落里的故事平凡朴素,各成其美,在镜头下凝成一幅幅动人心弦的民俗图画。
在云南吾木村和石头城村
记录“生死相依”的温情画面
建于北宋前,依畔金沙江,拥有古老纳西文明的丽江自然村吾木,曾是古代商人的必经之地——茶马古道的一部分。没有机械化的运输设备,田间劳作全靠人背马驮,在这里我终于体会到了“望山跑死马”的真谛。纳西语“吾木”意为“粮仓”,这里的农作物种子品类丰富,记录种子多样性的保护情况成了这次工作行程的主要内容之一。




原始农耕村庄静卧在高山四围中,梯田环抱,作物青翠,小泥路宛如数根细线,将栋栋小屋串联“编织”在一起。守护种子多样性的存续关乎人类未来的生存问题,了解种子背后的故事则关乎农耕文化的传承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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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西文明里,人们信仰东巴教,东巴意为智者,是能够连接人与“神灵”世界的中间人。他们可以排忧解难,是整个聚居地的精神支柱。纳西的文化习俗、传统节日及祭祀活动都与东巴紧密相关,由东巴来主持仪式。吾木村里唯一一位年轻的东巴和继先,带着我采访、拍摄村里的老中医。采访前他跟我说了句玩笑话:“我与老中医和学坚,像一对搭档,他负责降生,我负责死亡。”闻言之初我有点迷惘,之后才明白了这句话的寓意。村里为大家问诊看病逾六十年的老中医,接生了一百多个婴儿,所以他负责“生”。而作为全村唯一的东巴和继先担负着慰藉安抚村民心灵的职责:在村人去逝后的死亡仪式上,都有他做法事为其超度的身影,所以他负责“亡”。
在老中医的火塘前,我为他拍摄肖像照。火光照亮着这位老人的脸,饱经沧桑的皱纹里,写满了他的人生故事。
老中医和学坚原本有12个兄弟姐妹,但都因疾病早亡,为此,母亲要求他学医。他说,自己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奈何母亲十分坚持,他最终还是做起了全村的赤脚医生。
略微昏暗的火塘边,我提前设置好了相机参数,调整为快门静音模式。老爷爷的普通话很好,不需要翻译。我与他边交谈着,边在他偶尔默不做声的某个瞬间,抓拍下他的神情与动作。不过一会儿,他的儿子进来了,他们用方言在交谈着什么。出于礼节,我只在旁边安静观察。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儿子开始用家里陈旧的小壶煮水沏茶。在他将茶杯递给父亲的那瞬间,我竟体悟到一种血脉相传的感动。我立马举起相机抓拍,因此有了以“沏茶”为主题的一系列照片,这也是在吾木村的拍摄项目中我颇为喜欢的一组。吾木村的人们正是在此种“生死相依”的轮回中,保护着此地种子多样性,传承着农耕文明的古老智慧。
辟岩建屋,比邻而居,夜不闭户,古朴自然,这是另一个纳西原住民村落——宝山石头城里人们的生活。在这里,更动人的是种子背后的故事:在中科院宋一青老师引领下,石头城的农民育种家木文川书记、张秀云大姐等人走向欧洲、南美、东南亚,讲述中国农民的育种故事及先人智慧。亿万人群中,能与他们相遇相识,和他们在一起辗转古屋和田野间,不禁使我感叹命运的奇妙和美好。




左页图为身穿民族服饰的云南油米村摩梭族姑娘。右页,左侧图一吾木村老中医和学坚正向我们展示他的中草药,图二为石头城村的木香谷老人正在编织草鞋,图三中吾木村老中医和学坚接过儿子递来的茶,背景燃烧的火塘,在纳西文化中代表着家族兴旺,生生不息;右侧图,石头村的女子在果树边交谈。
村里有个小博物馆,是前人遗留下来的传统民居,里面有水源,石灶和石床。当年,石头城祖先就是用这样的智慧辟岩而居,临水而食。问过当地的村书记,除了传统的编制工艺,用玉米叶子纳草鞋也是他们的传统文化。为了拍摄这门即将失传的手艺,我们邀请了木香谷老人在小博物馆内编织草鞋。75岁的木香谷老人特别害羞,为了能拍摄到她不紧张且真实的表情神态,我对着村里的翻译说:“奶奶,您就想象着今天这双草鞋是要做给您的儿子穿的。”老人听后特别开心,放松地编织着草鞋,眼里满是对儿子的爱意,我安静地在一旁抓拍,心中却涌出感动。无论在哪里,母亲对孩子的爱永远都不会变。
夜幕低垂,薄云漫卷,星辰闪烁。我扛着脚架来到村广场,在观看纳西族热情的“打跳”舞蹈时,用相机记录下石头城的夜空。在这里度过的美好瞬间、记录下的感动,也一定会像夜空里的星星般在人生中持续闪光。





左页图一摄于云南油米村,身着传统服饰的老奶奶正坐在家门前晒太阳,她身后则是摩梭族传统的土木石建筑;图二,摩梭族的老人们带着孩子在山坡上放牛,树叶的影子映在他们的衣襟上,质朴天然;图三是曾在清华大学校庆上做过演讲的东巴杨扎实。右页上图为油米村的“过时”年俗,下图,摩梭人家迎来清晨。
探访摩梭秘境宁蒗油米村拍摄摩梭人的“过时”年俗
加泽大山深处,我有幸用镜头记录了一次摩梭人的春节:火膛木窗前倾泻的晨光;日落时分息下的田野;老人相聚在房顶忆苦思甜,口中古老歌声缓缓倾述着曾经的凄楚心酸;村民们无论长幼,相聚在月升星辉下,围着篝火欢快打跳,他们一日之间任何时候看见了客人,都会邀其入户吃上一顿乡土风味十足的传统饭菜。每个细节深处都闪现着这个古老民族的热情淳朴。
做田野拍摄,最重要的是走进当地人的心里。每探访一个村落,我都不会立马进行拍摄,而是先走进村民家中,与他们同吃同住。生活了几日后,他们也渐渐与我亲近。这种相互信任的关系非常微妙,但正因为建立了这种信任,我才能有机会用快门记录下他们最真实的状态和表情。





左页上图摄于油米村村民家中,左页下图为油米村的“赛马冠军”;右页图,在村内,每一个细节都能让人感受到沧桑、古老的摩梭文化。
油米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东巴杨扎实还曾在清华大学百年校庆上做过一场关于“东巴文化”的演讲。在他家略微昏暗、已“上了岁数”的火塘旁,他对我说“学东巴就是学做人”,仍记得那时微光映照在他的眼中,衬出星点泪光。
我们聊起油米村人新年的礼俗。老人说了句:“虽然现在日子好了,生活条件也好了,但感觉还是找不回从前的某些快乐。”我问老人,这又是为何呢?杨东巴跟我们谈及往事,说曾经的油米村新年更热闹,每一家也是像现在这样会轮流请客吃饭,但“吃饭”这件事比现在更有仪式感。他们会在屋顶请客,摆上牛头饭(当地一种传统主食,用玉米面蒸熟揉成的团子,如今会用大米来制作)、腊排骨及肉汤,当然也少不了自酿的白酒,在屋顶盘腿坐成一排享受过年的欢愉。在回忆的过程中,老人脸上有幸福也有遗憾。突然我心生念想,能否将这个场景再次还原呢?于是我们与村中的年轻人杨艳开始琢磨这件事——为了能让老人再次体验旧时日子的美好,同时我也能用影像的方式记录下这个传统村落的习俗。最终我们邀请了村中十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来到石农布老人的新屋屋顶,共同体验这“过时”的年俗。期间老人们捧着牛头饭,喝着自酿酒,欢快的歌声回荡在无量河上空。为了拍摄到屋顶过年的全景,我爬上了隔壁杨玛佐家的屋顶,他也是一位东巴。两家的屋顶距离,足以让我用镜头记录下全所有老人的姿态。我从远处拍着这些老人,那一刻仿佛我自己也成了油米人,回到了当年的日子。他们幸福地吃着聊着,我的内心竟也如此满足与温暖。
人类学教授孙庆忠老师曾和我讲过一件“小事”。他在油米做口述史时,看见村里的侠舞(侠舞是“护法神”,要求能歌善舞,协助东巴做东巴仪式,负责制造东巴仪式氛围)石农布曾围绕着一棵梅花树转悠,孙老师好奇地上前询问,石农布说:“我在看梅花呢,这梅花开放了,我们油米的春天就来了……”令人感慨的是石农布老人如今已离开人世,不过油米的梅花年年盛放,春风依旧。还在读大三的年轻人阿永都是村里少有的大学生之一,在他自己设计建盖的新屋里,他对我说,等毕业了他要回到油米务农,与这些老种子生活在一起,继续耕种,因为这里才是他的家。
真情相传,严守故土,是他们一言一语中对家乡最质朴纯粹的热爱与守望,让我明白何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当我离开油米的时候,从村口通往外面世界的水泥路已经快修通了,这些迟缓、年迈的时光仿佛也正慢慢逝去。



在河北王金庄和内蒙横沟子村拍摄旱作梯田与留守老人
“饿死爹娘,不吃种粮。”河北涉县的王金庄里,几百年来一直有存粮的生活习俗,至今家家户户甚至都存放着七八十年前的甜炒面——一种用枣和粮糠研磨成的粉末。每家的粮仓内都存放着几十年前的粮食。
是怎样的经历让这里的人如此节粮?
今天的王金庄正在申请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地:在这片贫瘠的大地上,从山脚到山顶,旱作梯田层层叠叠,井然有序地排列着。这些梯田,像极了大地的皱纹,每一条纹路里都写满了这个村庄曾经的悲情故事。王金庄的祖先们花了700年时间,用双手和生命为后代修筑了这座中国第二座长城——旱作梯田,只为求后代能再也不用受温饱问题的苦。
村里年轻的翠晓也是生态种植的代表,她跟我说,60年代大规模修筑旱作梯田,那时村里组建了一帮生产队,其中一支队伍由村里女性组成,叫“铁姑娘队”。村里75岁的大娘曹凤栾就是“铁姑娘”的其中一员。如今只要一提起当年吃糠咽菜、啃树皮修筑梯田的年岁,仍然会失声哭泣。
现在的王金庄有70%~80%的年轻人都在城镇打工,村中大多是留守老人,他们不得已在家中承受着独居寂寞,更有甚者,有老人因为抑郁离开人世。这里的人物故事可歌可泣,像宋老师、孙老师这样的学者来过之后,带给了更多年轻人希望,让年轻人逐渐返乡,在了解农耕故事的过程中看到故乡传统文化的精髓和伟大。看着村里孩童们无邪的笑脸,我坚信王金庄的未来一定是美好且充满生机的。
我们来到内蒙敖汉,第一天进横沟子村拍摄,便被突如其来质朴又热情的秧歌打动,村民舞蹈队从通往村口的土路一直跳到了村口。我先在村里转悠踩点,最后选择在一位五保爷爷的老屋里拍摄照片,以展示种子和当地小农的关系。老爷爷一辈子未娶未育只为了照顾养育他的继母,2017年94岁的继母去世,他便孤身居住在此,扶贫后重修的外墙仍能看到内里夯土的裂痕。临走前,他送我们到院子门口,我来不及拿起单反,只得快速地用手机给他和他的老屋拍了张照片作为留念。回头看到这张照片,爷爷低垂的脸盘和被岁月蹉跎压弯的躯干,难免有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上图一,王金庄的村民们在劳作后稍事休息;图二,村民大姐正用石磨磨面粉;图三,害羞的村民一家向我展示当地农作物的种子。下图,旱作梯田层层叠叠,十分壮观。





左页上图摄于横沟子村,村民们拿着田中的收获笑得朴实灿烂,这是丰收带来的喜悦;下图,王金庄的村民们抱着刚收割的麦子。在传统农耕村落里,人们和自然的关系更加紧密,硕果累累、牛羊成群,就是大自然最美好的馈赠。
我们去了内蒙敖汉横沟子村两次,村民们都质朴热情。跟着乡亲们在山上拍摄,采摘野蘑菇、收割小米,行走在田间都忍不住欢欣跑跳,丰收带来的喜悦如此浓烈,使人无比幸福。记得当时,我为了航拍村貌图,眼看着无人机失控,被风带到千余米外,只好让飞机紧急迫降,搭乘村里大哥的摩托车去寻找,在山上狂奔了近一个小时才靠GPS定位找到无人机。那天我回到村里已是下午两点多,大家为了等我们回来都还未吃午饭。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能坐在炕上吃着大姐们手作的荞麦面、刚采的野蘑菇和猪肉炖粉条,别提多满足了。
在我走访的村落里,种子背后的情感深远悠长,三言两语无法诉尽。用镜头展现所闻,而不仅仅是所见,这是我在人文摄影路上所坚持的。与这些传统村落的村民同吃住、同生活,既稀松平常,也感人至深。我想把他们的故事一直记录下去,因为我心中始终有一句话:每一个平凡人,都值得被这个时代所记住。

作者简介
王文燕
笔名秋笔,人文人像摄影师、南极极地探险队队员、极地摄影师,国际公益组织Oxfam(乐施会)签约摄影师。常与联合国环境署国际生态系统管理伙伴计划、Oxfam、阿拉善基金会、中华儿慈会、农民种子网络、三江源环保协会等国内外NGO合作,多年穿行于第三世界国家、中国藏地及偏远乡村地区进行人文拍摄。在北京798艺术园区多次策划筹办摄影展,其作品曾在北京地铁多次展出,在《中国周刊》《中国摄影家》《中国旅游》等杂志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