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愿望，是我上初中时产生的。那时我有个疑问，为什么课文里描述的海水是蓝色的，我们海盐这里的海水是黄色的？很多问题会在成长过程中消失，但这个问题没有，它陪伴我从童年来到少年。有一次，应该是夏天的傍晚，堤岸上有人在走动，有人在说话，我站在那里，看着茫茫大海，落日的余晖将远处的海水映照出光芒闪耀的波涛，一个想法因此产生，我觉得那里的海水应该是蓝色的。

决定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夏季里的一天，傍晚，大海正在退潮，显得平静安详。我把背心脱下来，找一个空地放下，并把拖鞋压在上面，避免背心被海风吹走。我走下石阶，走过涨潮时就会被淹没的水泥防护道，在人声喧哗里走进海水。

我向着大海的远方游去，身旁游泳的人开始少起来。我一直向前游，身旁没有人了，后面的声音也轻了，海水仍然是黄色的。我继续向前游，感觉自己是在游向大海的心脏。

我往回看了看，犹豫起来，堤岸和人群遥远得让我有点心虚，心想是不是应该往回游。这时候我注意到海水不再是黄色的，已经变绿了。这对我是巨大的鼓励，我又信心满满了，决定继续游，我觉得马上就会游到海水变蓝的地方。

接下来我进入了海流。我有一阵子惊慌失措，使劲向前游去，想游出海流。我奋力划水蹬腿，感觉自己一直在原处打转，海流很急，我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那一刻我很害怕，觉得可能回不去了，甚至想到明天武原镇上就会传开有关我的消息——人民医院华医师的小儿子被海浪卷走了。

我心慌害怕，无力抵抗，只得顺着海流漂去。我被海水打湿的眼睛时不时看向越来越远的堤岸，堤岸是我仅剩的勇气，是我的救命稻草。后来看不见堤岸，仅剩的勇气没有了，救命稻草也没有了。

海流越来越急，我不知道它会把我带往何处，只知道它会把我带到越来越远的地方，一个让我此生无法回家的地方。在我被恐惧快速吞没的时候，一根真正的救命稻草及时出现。我想起来之前在海里游泳时有人说过，遇上海流不要想着游出去，谁都游不出去，随着海流漂过去就行，海流最后会把人带到一个岸边，因为这里不是太平洋，这里是杭州湾，是海湾。

我转悲为喜，心里一下子安定下来，恐惧离我而去，力气回到我身上。我看了看四周，只有海水，便用仰泳的姿态躺在海水上，以便保存体力。我有心情看天空了，身体随海流漂去时，我欣赏起天空的变化。

夕阳正在下沉，晚霞映红了天空。落日下到海面上，离我既远又近。落日掉入海中，晚霞暗淡下来。月亮出现了，一轮圆月。星星出现了，点点滴滴。月亮越来越亮，星星越来越多。一片片白云在天空中缓慢移动，它们向着同一个方向飘去。移动的白云让天空看上去不再空虚。突然，我看到月亮进入一层薄纱似的白云，这时候光晕出现了——两个闪闪发亮的圆圈，与月亮一样圆，里面一个，外面一个，光晕是金色的。

我不知道看过多少次月亮，有时候躺在草地上看，有时候躺在藤榻里看，可是从来没有见过月亮的光晕。我叫出声来：“月亮的光芒是金色的，不是银色的。”

很长时间过去了，我感到天空中有些异样，似乎亮光有些变化。我改成蛙泳的姿势，看到远处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我知道那是什么，激动地叫道：“灯光！”我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激动，海流把我带向了正确的地方。

就这样，我一会儿以仰泳的姿势躺在波浪上休息，一会儿翻身用蛙泳的姿势游向远处的灯光。看到灯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我的激动变成了感动——海流正在送我回家。我忍不住泪流而出，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让我看不清灯光。灯光可是我的生命之光，我赶紧从海水里抽出手来，去擦眼泪，我想用眼睛去记录这灯光越来越近的时刻。可是手上又咸又涩的海水进入我的眼睛，眼睛出现灼热的疼痛，我不能再用手去擦，我闭上眼睛，让身体感受海流的速度。我看不见灯光，但我知道自己离灯光越来越近。我笑了起来，先是微笑，接着笑出了声，我的笑声在海浪声里微不足道，可是我的幸福感强烈到超过了海浪的汹涌澎湃。

我上岸的地方是平湖乍浦，离我们武原镇有10公里左右。在月光下，我赤脚向着海盐方向走去。我走得精神抖擞，虽然饥肠辘辘、筋疲力尽，却依然劲头十足。死里逃生的幸福感觉支持着我不停地向前走。我终于走到下海的地方，那个地方叫敕海庙。我不知道时间，抬头看看，月亮就在头顶。

堤岸在月光和星光下显得空空荡荡，我的背心和拖鞋还在那里，没人动过。我穿上背心和拖鞋，走下堤岸，走上回家的路，不同的是我不再赤脚，我听到拖鞋“吧嗒吧嗒”的响声，熟悉又亲切的响声。

月亮进入一片厚厚的白云的时候，我回到家中，父母和哥哥在梦乡里已有一段时间。因为我没有回家，门没有上锁。我摸黑进去，摸到放着给我留下的饭菜的桌子旁坐下。我在黑暗里吃完饭，在黑暗里上床躺下。

2008年，全长36公里的杭州湾跨海大桥建成通车后，我回到海盐，让哥哥开车带我到大桥中部的海上平台“海天一洲”。这是大桥的休息服务区，在这里可以走下大桥，近距离看清杭州湾附近海水的颜色。

我走下去之前，站在大桥上看了看10多公里外的远处，因为有雾，我看不见海盐。高中时的我是游不到这里的，这里应该就是我曾经认为的大海的心脏。

我沿着钢结构阶梯走下去，去看距离海盐堤岸10多公里的海水是不是蓝色的。我看见的不是蓝色，而是绿色，就是当年我在海水里见到的绿色，鼓励过我的绿色。

（李金锋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山谷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