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婚礼被认为是连接爱情与婚姻的重要形式。如果说领取结婚证书是国家法律体系对婚姻关系的承认与保护,那么完成婚礼则是整个社会群体对婚姻关系的认可与祝福,它是个体间爱情关系获得社会属性的关键一步。因此,婚礼历来被放在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我们将其看作是个体进入全新人生阶段的重要表征,赋予其社会传承的神圣使命。
中国尤其重视“婚俗”,婚礼的每一项礼仪、每一个习俗都蕴含着独特的哲学思想,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祝福和期待。从传统的“三书六礼”到上世纪80年代的“三转一响”,再到21世纪的车队、婚宴、司仪,婚礼的形式在社会发展中不断变化。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定义婚礼,没有司仪跟妆,也没有车队音响,拒绝起早贪黑,拒绝繁文缛节,“极简婚礼”“三无婚礼”“旅行婚礼”“草地婚礼”等新形式在年轻人中备受推崇。他们开始在婚礼中追逐个性与性价比,把婚礼变成一趟真正的悦己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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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主导了这场婚礼的“减法运算”?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做出这样的选择?有人归因为经济形势变化后消费观念的转变,有人强调政府和社会舆论倡导婚俗改革所作出的推动,也有人认为这是90后、00后对传统形式的反叛,这些原因都不无道理。但在社会学看来,婚礼作为一项具有社会属性的仪式,其背后的变化自然需要从“社会”中去找原因,需要将个体行为放在社会结构中再思考,需要在社会发展长河中找到来龙去脉。
在我看来,这场婚俗的简化与创新更深层次的原因来源于整个社会流动性的增加。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始终处在一个加速推进的状态,整个社会结构也在这种高速运行变化中不断地振荡和变迁,其中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人的流动性在不断增强。这种流动性制造了更多原子化的个人,带来个体独立性的增强,意味着即时性关系的增多,同时也意味着整个社会不确定性的增加。
传统社会,我们安土重迁,血缘和土地成为人与人之间重要的羁绊,熟人社会像一张网将我们包裹其中。在这样的生活里,我们所处的关系大多具有长期性和稳定性,我们和他人在频繁的社会交往中建立起紧密的联系。在这样的社会网中,我们其实是不具有独立性的,我不仅仅是“我”,更是亲戚朋友的“小娃”或“二丫”,是吃过邻家饭、穿过邻家衣的,“我”的身边有一起玩耍的“发小”,有看着“我”长大的“王大叔”“李大婶”,他们熟悉“我”的生命过程,而将来也会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可能就这样在父母身边,重复着父母的生活,安稳且可以预期。
这时的婚礼,具有更多的社会意义,是一种向外展示的社会交往,盛大的仪式、完整的环节、众人的参与都在彰显两个家庭缔结婚姻关系的正式,它的流程本身就是以父辈人际关系为基础的人情表达。当这种仪式与婚庆市场相互成就之后,婚礼中的夫妻双方往往就成为了被仪式推着走的工具人,是父母的面子、关系的存续,婚礼于他们更像是完成一项“重要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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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张熟人之网被现代性撕裂之后,“我”不得不以个体的姿态开始在整个社会中流动,“我”的主体性开始在市场化竞争中一步一步成长。由于竞争的需要,个人技能和知识被放在越来越重要的位置,我们不得不去寻找自己在这个社会中的定位,更重视自己的需求,追求自我的提升,“我”在一次又一次的流动中获得自我的成长。
同时,离开家乡后,“我”可能今天是上海的David,明天又成为了北京的王经理,熟人关系被越来越多的陌生人关系所取代,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再指向长久性和稳定性,一段关系可能只在特定时间和特定空间中存在。
“我”可能不再愿意花更多的时间、精力去维系本就处在流动中的关系,而是愿意把更多的时间、空间留给自己,去满足自己的爱好与期待,或是与志趣相投的三五知己谈天说地。我们越来越认识到现代社会中的流动风险,不得不被迫面对生活中的各种不稳定性。今天不知明天事,我们需要不断增强自己抵御风险的能力,需要财富的原始积累,同样作为对不确定性的回应我们学会了及时行乐,“我”开始将钱花在自己认为必须的地方,而在其他方面学会了节俭和算计。
于是,我们看到了现在年轻人的画像:他们重视个体需求和自由表达,他们寻求自我独立和个性彰显,他们不愿被无谓的人际关系所消耗,不想为他人的期待所裹挟。他们看重自己在爱情中的实际感受和体验,看重彼此之间的精神契合与相互扶持。这时的婚姻已不再是什么“头等大事”,而只是生命周期中的一个环节,是对个体生活的一场锦上添花。而家庭的轴心也逐渐从纵向的父子关系转向了横向的夫妻关系,核心家庭依然成为主导。
在这种意义下,婚礼于他们更像是一场向内的自我探索,是双方对于爱的表达,是他们对婚姻契约的一次具象化,更是对社会礼俗的一次反思和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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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了上面的转变,我们才看到了现在婚礼的另一副模样。年轻人的选择与其说是一种个体的偶然,不如说是一种社会的必然,它是社会多元化大潮下的一个缩影。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极简婚礼”“三无婚礼”等婚礼形式是“减法”也是“加法”,年轻人“减”去了已经变质的流水线式的繁琐仪式,亦不再被市场利益驱动下的攀比之风所影响。他们放弃传统婚俗中的糟粕,也鄙夷无意义的社交,更不需要虚伪的仪式感。他们只是希望将婚礼变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变成一场忠于内心、忠于爱情的幸福体验。
另一个方面,他们要做“加法”,要用创意给婚礼贴上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个性标签,要用理性反思婚姻、家庭的实际意义,要赋予彼此爱与情感的难忘体验,更要给未来的生活留下更多的保障。毕竟在他们眼中,婚姻中的男女双方才是紧密连接的共同体,才是在整个家庭关系维持与存续的核心,一切礼仪形式都不应当违背双方的意愿,双方的“爱”才是不可替代的本心与归宿。